怒王回来的消息在军中传播开来。她在军中本就威望极高,加之这一年之间,余信便刻意地引导,《怒王演义》又衍生出了一段传奇。
人人都说,怒王消失的这一年是受命于天,跟着九天玄女娘娘苦修去了。六胡多罪,天命殛之,此番归来,定能一统天下。
怒王归来的第二日,永定河中突现巨大瑞石,上书“应天承运,永昌帝业”,幽州城内的百姓争抢着去瞧,场景蔚为大观。
那石碑硕大无比,上面的字不像是人为刻上去的,倒像是石头上长出来的字,实是奇观,百姓们啧啧称奇。怒王军驻扎幽州城,军纪严明,不伤百姓,护一方太平,他们心中本就很感念,如今天降祥瑞,自然认定怒王就是天命所归。
赵清姿回来次日便束发戎装,昭告全军她乃天命之人,一时之间,军心大振。
余信与她谈起天命时,赵清姿却闭口不谈这一年的经历。
“只当是一场荒唐的梦,天意弄人罢了。”
只问了余信如何在她失踪后稳定军心,攻克齐鲁、荆楚之地。
下了一场夜雨后,窗外幽深的竹林漂浮着湿气,室内的竹薰笼散发着幽幽清香,这香是余信调的,闻着心神安定,他自个儿却闻不到了。他们在灯下对弈,她有些心不在焉,此刻才明白为何诗人相逢之后,会觉得恍然如梦。
“主上,如何处置祁瓒还请定夺。”
祁瓒无论如何不肯离开,软硬不吃,声称赵清姿在哪,他便在哪。说是想要从军,愿为怒王效犬马之劳。
“他既要从军,就从士卒做起。”祁瓒和赵寒声一样,最好的结局是死在沙场上。
余信点了点头,决定将祁瓒编入精锐卫队,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,得找个得力的人为她提防暗算。
“主上,该落子了”
她的目光落在余信身上,心思未放在棋局上。
“余信,我这条路走到最后,必定是无边的孤寂。你能一直陪着我吗?”她目光灼灼地望着他,似在期冀着什么。
他执棋子的手一滞,嘴角的笑意凝固了。过了半晌才开口,“臣下定然是陪着主上,直到主上荣登大宝。”
她眸色一暗,决定把话进一步挑明,她讨厌自己举棋不定的模样。
“余信,我倾心于你”
缄默的时候,时间流逝得很慢,漫长到让她觉得有些许窒息。
余信眼中似乎闪过一丝亮光,瞬间又消失不见。摇了摇头,起身拱手作揖。
“谢主上抬爱,臣本一介白衣,主上以国士待之,忝居高位,恐有失托付。待承践前诺,驽马自当归隐山林。”
一字一句如同针扎一般,落在她心中,只觉胸口钝疼,手足冰凉。
眼前人近在咫尺,却无比的疏离。
余信以前从不跟她说这样的官样文章,昔日的谈笑风声、
甚至是“刻薄”,仿佛已隔得很遥远。
“你不要对我说这些,我只问你一句,从前为我出生入死,挡冷枪暗箭,可有几分男女之情”
“主上,士为知己者死,臣下亦如是。”
“先生如此说,本王便明白了,从此只有君臣之谊,你退下吧。”
“臣告退。”余信对她的一些小习惯熟稔至极,她说谎时,右眼总要无意识地眨两下。
她背过身去,只觉得从五脏六腑到寸寸骨节,都在隐隐作痛。早该知道的,他待她,最亲昵的举动也不过是系了次披风。“主上”多么恭敬又生疏的称呼。
过往的一幕幕如走马灯在她眼前闪过,等余信走远后。终于忍不住,眼泪如泉涌一般,她极力克制着,不能在这寂静长夜中哭出声来。
从李潇潇到赵清姿,二十多年的岁月里,她第一次滋生出的爱慕之情,就这样湮灭,无灰无烬。过去的一年,每一日淤积的思念,生死之间才明晰的情愫,都变成了淬毒的刀,扎在她心口。
她就那样坐着,等到竹熏笼的香料燃烧殆尽。
她注定要走一条充满血腥与孤寂的路。只有系统还陪着她,“亲,不要难过了,振作起来,你还有许多未竟之志。”
“我已得天运庇佑,为何得不到余信的真心”她说话时,有几分哽咽。
“他不是你命里的那个人,更何况,天运从来都不能左右人心。原书中余信的结局也是归隐山林,人各有志,你看开些。”
“你说得对,情意本就勉强不得,我不该因爱生怨。”
她用衣袖擦了擦眼泪,从来没有想过要止步不前,她的夙愿还未实现。天明之后,她又是无坚不摧的一方雄主。
翌日,余信依然跟在身后,夜雨过后,城池内的海棠桃李落了一地,红色夹杂着白色的落英,满地碧绿的苍苔,仲春的景色有总比居延多了几分生机。
“先生,我不后悔向你袒露心意,人应该忠于自己。大丈夫朝沧海而暮碧梧,你生来是翱翔九天的凤。无论去往何方,先生永远是我的国士。”
未凋零的花枝在和风中沙沙作响,吹落的花瓣落在檐角,落在她的束起的发间,他想起她可爱的发旋,萌生了想要触摸的渴望,却始终什么也没做。
“无论身往何处,主上永远是臣的主上。”
走到校场时,仿佛盔甲上也沾了几分氤氲的雾气,平添些许清寒。她既回来了,便该如同从前一般,和余信训练新兵,总要亲力亲为。
赵清姿神色平静,依旧是英姿勃发,除了眼睛有轻微红肿外,看不出有什么异样。
祁瓒淹没在兵卒中,隔得太远,他只能看到赵清姿的一抹剪影。周围的士兵都在欢呼,手中的长茅捣地,庆贺怒王归来。
她在万人之上,享无上荣光。他一无所有,卑贱低微。
征战多年,在战场上“死”过一次后,祁瓒便厌倦了战争。而今无父无母,无国无君,无权无势,蜉蝣于天地。活着的意义只剩下了赵清姿,他要为她而战,他要到她身边去。
已经两日没待在她身边了,思念像杂草一样蔓延,在他心上盘踞穿透,每时每刻都是煎熬。
祁瓒看向她身边的另一道剪影,凭什么余信可以陪着她他嫉妒得发狂,恨不能取而代之。他始终忘不了赵清姿看余信的眼神,如淬了金的阳光,那般赤诚炽热。
从前祁瓒还能欺骗自己,赵清姿对他是爱恨交织,可现在……
“将士们,匈奴正在屠戮渭南的子民,苟且偷安,终有一日,他们的弯刀将架在你们的脖颈之下。你们的儿女、妻子又将至于何种境地一切的决定权握在你们手里,去战,斩获敌人首级,你们的军功都将得到尊荣,策勋十二转,为武骑尉、为飞骑尉、为轻车都尉,甚至为上柱国。天运在我,与子同袍!”
“王于兴师,修我矛戟”
“王于兴师,修我甲兵”
……
当真是响彻云霄,出征那日,赵清姿的一番慷慨陈词说得全军士气大振。祁瓒暗自发誓要奋勇杀敌,寻常兵卒立军功是为了策勋,他享过泼天的权势,自然是不甚在意。他要一步步往上爬,直到站在她身后,日日陪着她,就如在布多时一样。
渭南一战,赵清姿照例是冲在最前头,匈奴已在三秦盘踞了一段时间,劫掠了不少粮食,眼下马肥人壮,实在是一场恶战。城墙高四丈多高,攻城车不住地撞击城门,匈奴人的箭矢如漫天飞雨。力气雄壮的兵推着投石车,巨石接连落下,城墙上的匈奴守卫应声倒地,然则总有人补上。
祁瓒立功心切,不惧飞箭,与一些勇猛的士兵攀着云梯而上。纵然不断有人被箭矢击中,仍是前仆后继,一番血战之下,渭南城门终于倒下了。
怒王军群情激昂杀入城中,赵清姿不敢掉以轻心,匈奴的铁骑素有威名,此战宜速战速决,等驻扎在长安的匈奴援军赶来,恐怕形势会急转直下。当即下令兵分三路控制三道城门,南门却不加控制,她知晓“围城必阙”的道理,以免匈奴守军背水死战。而逃溃的散兵,士气一泄,也就成不了气候。
余信依然她左右,替她挡着冷枪暗箭,让她分心,只管神勇无匹。
祁瓒此前从未见过她杀敌,对付胡人,她用的也是弯刀,乌金玄铁铸成的弯刀比寻常弯刀重四五倍,她却挥得得心应手。像是用镰刀收割麦子一般轻松,弯刀过处,人头落地,匈奴的刀砍来,都被她格档回去。即便是匈奴左贤王弯刀快攻而来,她也能应对自如,俩人战作一团。
她一往无前,弯刀染血,非人的神勇,是最可怖的修罗。
却不知身后有人将箭矢瞄准了余信。方才匈奴温禺鞮王射向赵清姿的箭,一一被余信斩落。他自诩神射手,自然咽不下这口气。左贤王显然要挡不住赵清姿的攻势,眼瞧着就要落败。有余信在旁护着,想偷袭她就绝无可能。
他拉满了弓,用的乃是能破甲的鸣镝,一击即可毙命。
余信并未察觉到危险的迫近,换在平日,他能凭借敏锐的听力,察觉四面八方的攻击。但他方才又陷入了短暂性的失聪,将全部心力放在了为赵清姿防护上。
一切都是干涉天道运行的代价,余信逃脱不得。
当那支利箭穿云而来时,赵清姿正专心致志对付左贤王,只有也是守在他左右的祁瓒看到了……